我不願永遠活在歧視裏
黃杏初,中國首例非典型肺炎(SARS)報告病例。去年12月15日,在深圳一家餐館做廚師的36歲的河源人黃杏初因發燒身體不適到河源人民醫院治療,兩天後,由於其病情惡化,被送到廣州軍區總醫院。黃杏初被送到廣州治療後,河源醫院曾爲黃治療過的9位醫護人員先後有了非典症狀,因此懷疑黃杏初具有傳染性。今年1月10日黃杏初病癒出院,後被認定爲中國首例非典型肺炎報告病例。
最近媒體掀起尋找黃杏初的熱潮,卻發現他“失蹤”了。5月22日,黃杏初在爲他治療的廣州軍區總醫院現身,接受體檢,捐獻了血清,並接受了《南方都市報》記者的獨家專訪。
沒想到成爲“第一個”
我出院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得了非典,心裏也沒有什麼壓力。當得知是這第一個的時候,我很意外,頓時感到了很重的壓力……我的感覺就是,可能以後找工作不那麼容易了。
記者(以下簡稱記):你得非典是在去年12月初。還記得當時的情況嗎?
黃杏初(以下簡稱黃):(去年)12月5、6號的時候就覺得身體有點不舒服,渾身沒有力氣,過了幾天又感覺好像有點發熱一樣的,(燒到)38℃—39℃,但是我也沒有注意,以爲是做廚師熱氣重薰得不舒服了,我們農村家庭講究弄避邪之類的東西,我就回家了。在家待了一個禮拜,結果又嚴重了,就給送到河源(人民)醫院,又待了兩天更嚴重了就轉院了。
記:在這些日子裏,當關於非典肆虐的新聞漫天都是的時候,你的心情是什麼樣的呢?
黃:我出院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得了非典,心裏也沒有什麼壓力。
記:我看到你的出院單上只是註明你是得了重度肺炎,那時候還沒有非典型肺炎這樣的字眼,你第一次聽說非典型肺炎這個詞是什麼時候? 黃:過了年大概初七初八的時候就開始鋪天蓋的都是非典的消息了,我那時候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就是得了這個病呢?可是我又很奇怪,爲什麼我的家裏人沒有一個被我感染呢? 記:但是當時你已經有這個感覺,自己得的可能是這個病?
黃:是的。
記:那你什麼時候開始知道自己的確是得了非典?
黃:我第一次回廣州軍區總醫院參加複診,給我看病的黃文傑主任說,你現在沒事了,可是現在社會上好多人得了這個病,病情都很厲害。(那時)我知道自己是得了非典了。
記:你什麼時候知道自己是中國首例非典報告病例的呢?
黃:是朋友看了鳳凰衛視的報道後打電話告訴我的。然後就是10天前深圳的一家報紙登了(我的事),我看到了,他們沒有來採訪我,可是把我寫的很難看,說我欠了醫院的錢,偷偷跑掉了。得了這個病,我醫療費是5萬多元,然後前前後後總共花了10多萬元,但我沒有欠醫院一分錢醫療費。
記:你能夠告訴我,當你得知你是這第一個的時候,是一種什麼滋味?
黃:我很意外,頓時感到了很重的壓力……我的感覺就是,可能以後找工作不那麼容易了,對我的家庭,對我的生活都是很大的壓力。我是農村人,生病本來就花了很多的錢,全家人都靠我賺錢,可是我現在成了這第一個……唉!
兩種痛苦都是痛
記:從患病到現在,已經有半年多了。現在你回憶一下自己得病的時候,最難熬的是什麼時候? 黃:最難熬的時候……我從河源轉到廣州醫院的時候,已經昏迷了,幾乎有一個禮拜才清醒過來,插着管子,也不能說話,不能吃東西不能喝水,我妹夫我爸爸他們照顧我,就用棉籤沾一點水給我潤嘴脣,真的是好辛苦。 記:比起這些生理上的痛苦,你覺得自己經受的心理上的煎熬大嗎?
黃:相比起來,生病是痛苦,我這幾個月來心理上的煎熬和壓力也是痛苦。兩種痛不一樣,可是都是痛苦。 記:你感染了河源醫院的一批醫護人員,他們成爲廣東較早的非典患者,後來非典疫情迅速傳播,一直到北京、山西,包括30多個國家,我想知道,你怎麼想? 黃:我心裏一直也比較內疚,我也經常打聽自己有沒有感染廣州軍區總醫院的醫生和護士,知道是沒有後,我才放心。那個說是我傳染的葉醫生後來也轉到廣州軍區總醫院治病,我臨出院前還去他的病房看望過他。
記:你跟他講了些什麼呢?
黃:我跟他說非典不是那麼可怕,你看,我不是都好了嗎?
記:你心裏有沒有一點歉疚呢?
黃:那當然還是有的,雖然我搞不清楚自己的病是怎麼回事,可是要是真的是我傳染的,我心裏當然覺得內疚。我也不想傳染他們,我做夢都沒有想過自己會得到這個病,好像是我運氣不好,得了這個病,但是我真的很難過。
記:你以前始終覺得自己是不是非典很有疑問,可是廣州軍區總醫院的黃文傑主任剛纔對我說,你今天上午的體檢結果證明你體內有非典抗體,也就是證明,你的確得過非典……知道這個消息,你心裏是不是感覺很複雜?
黃:(有片刻沉默)是很複雜……
記:後來這個疫情傳播範圍越來越廣,你會關注廣東、北京,香港乃至全國的S ARS疫情情況嗎?每天都有人發病,每天都有人死亡? 黃:我每天都看電視,看報紙,我都很認真地看……
記:你腦子裏有沒有閃過這樣的念頭,是不是我把這個病直接間接傳染給了這麼多的人呢?
黃:那我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記:你感到的是無可奈何?
黃:是啊,又不是我拿了一個東西故意去傳給別人害別人,我無論如何也不知道是這個結果。有一陣子我非常害怕接觸別人,怕自己又莫名其妙去感染了別人,實際上那時候我已經病好了。從良心上來說,我是覺得非常過意不去。
記:後怕有嗎?畢竟,已經有不少人死於非典,而且你得這個病的時候,誰也不知道這個病是個什麼東西……
黃:我是非常後怕,所以我非常感謝給我治病的廣州軍區總醫院,還有黃醫生……(在醫院裏)我昏迷了一個禮拜之後,把管子拔掉的時候,我清醒過來第一句話就是:謝謝醫生,我覺得自己重新活了一次……真的,拔掉管子那一刻,就像重新獲得了生命的感覺。
生活被非典打亂
記:媒體上說,因爲你是在野味餐廳工作,所以最初世界衛生組織的官員有一種猜測就是是不是野生動物把病毒傳染給了你?
黃:其實我工作的餐館是一家客家菜館,不是野味館。我是做客家菜的。
記:你是不是也曾經千百次地去挖空心思地想,去追溯,你自己是怎麼得上這個病的?
黃:我找不到這個原因。
記:你的生活被非典給打亂了?
黃:是完全打亂了。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農民,可是莫名其妙得了一場病,又莫名其妙成了“名人”,我本來活得好好的,可現在一下子變成了逃犯一樣,記者一撥撥打電話來,親自到我家來。
記:聽說你還買了一頂帽子?
黃:對,我上街的時候,我就把它戴在頭上,讓別人看不到是我……我買了5、6個電話卡,手機號碼變了幾個……我妹夫看到我戴着帽子在街上走,他就叫,你又沒有殺人放火,你幹嗎要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是啊,我也不想得這個病啊,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記:你感受到來自別人的歧視了嗎?
黃:我的親戚和朋友倒是沒有歧視過我,他們在我生病的時候來看過我都沒有被感染,所以知道並不可怕。
記:你覺得自己有可能會忘掉自己得過的這個病,今天這個疫情嗎?
黃:我想我這一輩子都是很難忘掉的了。
還是選擇站出來
記:今天你捐獻了血清,你知道自己捐獻這個血清有什麼意義嗎?
黃:我看報紙知道,如果真的是得了非典,我的血清可以救其他得非典的病人,而且我的血清可以做醫療研究……
記:是你主動找醫院捐獻的嗎,還是他們給你做了思想工作你纔來的?
黃:是他們打電話到我家的,我也同意抽血。
記:聽說你當時還有些顧慮?
黃:我顧慮的就是不希望媒體來報道,我不希望更多的人知道我的事情了……但如果我的血清有用,我願意獻出來,願意配合政府部門和醫療部門找出非典的病因。而且如果我的血清真的這麼有用,這對我的心裏也是一個很大的安慰……
記:我聽得出來,其實你心裏還是爲自己感染了別人或者爲你是這“第一個”患者而感到有很大的包袱,有一種內疚。
黃:是的。
記:那你終於選擇站出來,是想告訴大傢什麼呢?
黃:我想說的是,我希望大家公平地對待非典病人,我不希望永遠活在大家的歧視裏,非典並不可怕,而且我現在已經是個健康的人了!
記:那你現在最大的心願是什麼呢?
黃:一個當然是希望自己的生活恢復平靜,自己早日找到工作;還有一個就是希望這個病儘快能夠找出原因,能夠控制它的傳染,不要再擴散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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