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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偉的法律援助,使他得到了眾多乙肝病毒感染者的尊敬和感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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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知道他們的名字,不必看到他們的面孔,『肝膽相照』網站的網友們形成堅固的聯盟,為維護1.2億乙肝病毒感染者的權益努力著。 |
我國有20多個省市在公務員招錄條例中明文規定,部分乙肝病毒感染者不能錄用為國家公務員。無獨有偶,眾多的外資企業、民營企業也加入了拒收乙肝病毒感染者的行列。因為種種壓力,他們中的部分人被迫出國,或是選擇自由職業,或是頻繁調換工作躲避體檢,或是違心『作弊』體檢,『蒙混過關』。像這樣承受著沈重生活壓力的乙肝病毒感染者,在中國有1.2億人。
張先著今年25歲,蕪湖縣人,2001年畢業於皖西學院環境學系。今年在蕪湖市招錄國家公務員的考試中,他報考了蕪湖縣委辦公室經濟管理的崗位,在全縣30名報考人員中,他以綜合成績第一名進入體檢程序,但因被查出攜帶乙肝病毒,被取消了資格。
張先著報考的蕪湖縣委辦公室經濟管理崗位名額僅有1個,他的筆試成績62.3分,面試成績80.4分,綜合成績69.54分,名列第一。9月17日,初檢醫院發出初檢報告,張先著HbsAg、HbeAb、
HbcAb均為陽性,體檢不合格。9月23日,張先著提出申請,要求復檢。9月25日,復檢醫院稱Hb鄄sAg、抗?HBc(流)呈陽性,體檢再次不合格。根據規定,通知張先著不能進入考核程序。
張先著認為,蕪湖市人事局根據體檢情況把他確定為不符合公務員健康標准的行政行為,是對乙肝病毒攜帶者的惡意歧視,違反了憲法第33條第2款『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規定,嚴重侵害了他的合法權益。11月10日,他一紙訴狀將蕪湖市人事局起訴到新蕪區人民法院。
『原告盡管體檢一、五(HB-sAg、HBcAb)陽性,仍然享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平等擔任國家公務員的憲法基本權利,被告的行為剝奪了原告擔任國家公務員的資格和勞動權利,應當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張先著在起訴書中這樣說。
張先著的代理律師認為,國家《傳染病防治法》第14條規定『……乙肝e型抗原轉陰之前,不得從事飲食、食品、供水、賓館、托幼機構等工作』。《食品衛生法》第26條第2款規定:『凡患有痢疾、傷寒、病毒性肝炎等消化道傳染病(包括病原攜帶者),活動性肺結核,化膿性或者滲出性皮膚病以及其他有礙食品衛生疾病的,不得參加接觸直接入口食品的工作。』根據這兩個法律規定,國家法律只是禁止乙型肝炎病毒攜帶者從事接觸直接入口食品的工作,張先著報考的是縣委辦公室經濟管理職位,不是飲食、食品、供水、賓館、托幼機構等工作。
在庭審中,被告代理人將《安徽省國家公務員錄用體檢標准》作為主要證據之一。周偉則對該文件的合法性提出了質疑。他認為,《體檢標准》將乙肝病毒攜帶者作為身體不合格與非乙肝病毒攜帶者確定不同的法律資格,違反了憲法第33條第2款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第3款規定:『任何公民享有憲法和法律規定的權利,同時必須履行憲法和法律規定的義務。』
《體檢標准》同時還違反了憲法第38條關於『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的規定。被告強制要求體檢小三陽,已經超出了肝功能檢查的范圍,亦即超過了對人體身體健康的檢查,而是進行病源學檢查,超出了公務員身體健康檢查的范圍。被告通過行政權力,進入到國家權力不得涉足的公民個人身體信息秘密的私人生活空間領域,並獲得了原告身體病源性信息,並以此為由對原告宣布原告身體不符合招錄國家公務員的身體條件。
此外,《體檢標准》還剝奪了原告作為乙型肝炎病毒攜帶者被錄用為國家公務員的權利,超越了立法權限,內容違法。
開庭之前
2003年12月18日晚,來自安徽、江蘇、上海、北京、天津、河北、黑龍江的媒體記者相繼趕到安徽蕪湖。因為沒有直達航班,他們或是中轉南京,或是中轉合肥。蕪湖市民說,蕪湖從來沒有來過這麼多的記者。當晚,所有的記者都在尋找一個25歲的年輕人,他就是把蕪湖市人事局送上被告席的張先著。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動向和電話。
而當晚9:00,張先著正在蕪湖市火車站接人,六七位從馬鞍山、蘇州、南京等地趕來的『肝膽相照』網站的版主要在開庭前一晚給張先著鼓勁加油。就在記者們尋找張先著的同時,幾位年輕人在一家餐館裡熱熱鬧鬧地聚會,持續到深夜。
張先著住在距離蕪湖市區十幾公裡的東郊清水鎮。為了不遲到,19日清晨6:00,張先著就起床准備。為了顯得莊重些,張先著特地打了領帶,房間裡門口處一面沒有框的鏡子立在地上,鏡子中的張先著戴著一副深色的近視眼鏡,消瘦的面孔顯得越發白皙。整理好被子,他拿起一沓厚厚的答辯狀和體檢報告單,床邊的書桌上還放著自己幾個月前備考的《公務員考試輔導書》。
72歲的老父親已經起床。這是一棟臨街的二層樓,布局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打開門,街上的車來車往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老父親看著自己的兒子收拾停當,走出門口,打上車離開。張先著沒有讓父親出庭旁聽。
希望破滅
2003年9月26日,是張先著情緒最低落的一天。那天一大早,張先著在家中接到蕪湖縣委辦公室的電話,被告知自己的體檢復查仍然不合格,被取消進入考核錄用程序。
對於這個每月靠父親幾百元退休金生活的家庭來說,當上公務員無疑是改變生活境遇最好的途徑。『蕪湖市已經兩年沒有招錄公務員了,而我兩年前大專畢業後,就一直沒有合適的工作,報考縣委辦公室公務員這個機會對我來說實在是太珍貴了。』
從報名到考試的幾個月內,張先著埋頭苦讀,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這次考試上。然而9月26日的那個電話通知如同晴天霹靂,把張先著所有的希望全部打碎。
張先著經歷了幾番周折,終於在縣委辦公室看到了體檢復查報告單,上面注明,自己的乙肝兩對半檢測呈『一五陽』。在安徽省公務員錄用條例中,『一五陽』沒有列入不符合標准的范圍。
當天,張先著得到的答復是,『一五陽』就是『一四五陽』,而『一四五陽』列入了安徽省公務員招錄條例體檢不合格的7項之中。根據這個邏輯,在蕪湖縣委辦公室看來,張先著乙肝兩對半檢測呈『一五陽』,也應該屬於不被錄用的范圍。
張先著72歲的老父親只身去了省會合肥,試圖找到省人事廳問個明白。此時的張先著難過至極,一個人跑到網吧,在三九健康網上注冊了名字,求助在線專家:『「一五陽」是「一四五陽」嗎?』
讓張先著多少感到些欣慰的是,在線專家明確肯定,『一四五陽』是小三陽,『一五陽』不是小三陽,兩者完全不同。
父親幾經周折後無果而歸。張先著陪同父親第二次又去了合肥。『去合肥要過長江,來回要兩天,住一天店就要30塊錢,來回一趟就要100塊。』張先著的老父親這樣說道。就這樣,父子倆先後跑了四趟合肥,仍然沒有結果。
網上聯盟
張先著情緒非常低落,開始在網吧裡上網,查閱任何相關的信息。他發現原來自己並不是惟一有這樣經歷的人。原來有一群人,他們都經歷過這樣那樣的挫折,他們或者被用人單位拒之門外,或者被同事敬而遠之,或者失戀。他們建立了一個叫『肝膽相照』的網站,每一個HBV(乙肝病毒)感染者,都可以在這裡得到支持與幫助。什麼藥物對治療『小三陽』有效,怎樣逃避單位裡每年一次的體檢,如何避免母嬰傳播。在這個網站,每一個感染者都被稱作『戰友』。
『就像發現了新大陸,』張先著說道,『我馬上注冊了網名,問了一個問題———「一五陽」是「一四五陽」嗎?』張先著的求助,引來眾多『戰友』的關注。
『你能想象到嗎,當一個人受了太多的委屈和不公,而又沒辦法得到理解和幫助的時候,突然發現有人和你有著同樣的遭遇。那會產生怎樣的信任和共鳴?』『肝膽相照』網站的一位版主這樣說道。
網站論壇的存在,超越了空間的局限,很短的時間內,多達2萬人注冊。張先著成為其中一員。
提起訴訟
張先著成為一位『戰友』後,首先得到的是大家的鼓勵和理解。很快,張先著發現,很多人經歷過比他更不幸的挫折,然而卻無能為力。而自己的遭遇恰巧存在一個漏洞,可以作為訴訟的理由。這時,張先著終於明白,自己應該站出來,為了自己,更是為了那些『戰友』。不久,蕪湖市的一位『戰友』主動聯絡張先著,幫助他分析如何通過法律途徑來維護自己的權利。
10月,『肝膽相照』網站的另一位『戰友』主動聯絡四川大學法學院教授周偉,並爭取到了周偉的法律援助。隨著事態的發展,張先著的遭遇開始引起輿論關注。
張先著的經歷首先被一家外地報紙報道,後來《北京青年報》轉載,繼而被各大新聞網站轉載。中央電視臺等權威媒體也陸續給予關注。11月10日,蕪湖市新蕪區人民法院受理此案。一時間『中國第一乙肝歧視案』被炒得沸沸揚揚。
處於事件的核心,無人能體會得了張先著切身感受到的人間冷暖。張先著自始至終都沒有對媒體說過一次關於輸贏的預測。他從來沒表示出自己對這起訴訟有任何希望。
『從一開始,他們就對我說,別抱任何僥幸心理認為會贏。』張先著說,『起訴前,我整整考慮了一個星期,就呆在家裡,父母都反對,他們擔心我。但是最後我想明白了,那麼多人對我抱了太多的希望,就是我的「戰友」,他們希望我能站出來,並且也只有我能站出來,就因為我是個特例。「一五陽」到底是不是「一四五陽」,蕪湖市人事局授權醫院的報告單上注明———「一五陽」就是「一四五陽」,我的體檢不合格。正是因為出現了這樣的漏洞,我纔有訴訟的可能,我們申請法院判定這份體檢報告不合法。』
庭審之後
對於案件的結果,張先著有著充分的心理准備,然而對於訴訟之後的生活,張先著卻顯得有些准備不足。
12月19日中午,庭審進行了4個半小時後休庭,判決結果將擇期宣判。下午,各路記者忙著發稿;從各地趕來的『戰友』也陸續返回。張先著的家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你怎樣面對以後的生活?』面對這樣的提問,張先著開始的回答很平靜,『我已經開始自學花卉技術了,我覺得自己還有些做生意的天分,將來想做花卉生意。』
『還是在蕪湖嗎?』『不,我想我會離開這裡,我在蕪湖幾乎沒有發展的可能了。』
『這個訴訟怎麼辦?』『有人建議我如果敗訴了就繼續上訴,一直告到最高人民法院。』
『那你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你想到過自己的命運會因此而改變嗎?想到過今後許許多多的未知嗎?』
張先著無語,老父親就坐在一旁,看著自己的兒子,母親一直站在屋子裡,不說話。
兩行淚水從眼鏡後面流淌下來。『太難了!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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