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省南通市第三人民醫院(下稱“三院”)在大門口掛了10年“無紅包醫院”的牌子。記者將這一消息告知包括多位醫務人員在內的朋友,他們的迴應是含義複雜的微笑:“真的嗎?”
救死扶傷而不額外收受患者財物,本是醫生的基本職業道德,可當“無紅包醫院”出現時竟遭到普遍懷疑,真不知這是一家醫院的光榮,還是整個醫療界的恥辱。
三院打出“無紅包”旗號是在1995年。第二年,南通市政府授給它一個“無紅包醫院”的銅製牌匾。當時王陸軍是三院的黨委書記,1998年任院長至今。
他承認,三院此舉的初衷其實是爲了吸引病人。當時三院只是一家傳染病專科醫院,年業務收入不及今天的十分之一,幾乎辦不下去了,纔想用這個“噱頭”招攬顧客。政府授牌是沒料到的,掛了牌就騎虎難下了。在生存和輿論的雙重壓力下,三院不得不把“無紅包”進行到底。
十年間,三院的醫生們不得不面對“不相信”帶來的種種尷尬。今年4月末,“無紅包醫院”掛牌10週年,南通市政府專門舉行了紀念儀式,其間一個細節耐人尋味:江蘇省紀委、監察局有三位負責人應邀前來,卻執意不在儀式上講話。在南通方面看來,客氣背後的潛臺詞仍是“懷疑”。
江蘇省衛生廳也懷疑過。2004年,南通市申報三院爲省級文明典型單位,衛生廳負責人就問:“這個‘無紅包醫院’到底過不過硬?”南通市紀檢部門只好重新組織一次專項調查,證明三院確實不收紅包。
今年6月底,王陸軍作爲全國先進基層黨組織代表到北京開會,臨行時,江蘇省委書記李源潮還當面問了他一句:三院是不是真的不收紅包?
一件小事意味深長地折射出當前人們對醫療紅包的看法。2005年夏天,有個患者來三院心胸外科做手術,給醫生送紅包被拒絕,患者立刻轉到其他醫院去了。醫生問爲什麼,患者說:“你不收我紅包,說明你心裏沒底,沒有這個水平,連紅包都不敢收!”
爲證實自己的“清白”,王陸軍給記者提供了2005年全年和2006年上半年三院全部3117名出院病人的名單。記者從中隨機挑出100名留有聯繫方式的患者進行電話調查,共打通54個電話,接聽者有的是患者本人,有的是患者家屬,他們無一例外地表示沒有送紅包,即使送了也被三院的醫生退回。
儘管三院領導的坦然打消了記者部分疑慮,我們仍然疑問重重。關鍵問題是,在醫院收紅包已成爲普遍潛規則的大環境下,三院憑什麼獨善其身?
王陸軍說:“收紅包主要發生在骨幹醫生身上,不能主刀的一般醫生也收不到紅包。所以我們的獎金分配儘可能向臨牀一線傾斜,向專家骨幹傾斜。對貢獻特別大的少數醫生,年底還會多發萬把元錢。”一份2005年的工資單顯示,三院專家骨幹年收入在6.5萬元到8.5萬元之間,在南通市算是中上水平。
然而,這比下有餘的收入似乎並不足以抵消紅包的誘惑。如果當地一位醫生掌握的情況屬實,目前大醫院一例心臟手術紅包的“行情”是5000元。就是說,其他醫院的醫生做一次心臟手術拿的紅包,接近三院醫生一個月的收入。
像三院這樣的公立醫院,指望用獎金來彌補醫生拒收紅包的“損失”是不現實的。受人事、財政制度制約,公立醫院獎金實行總額控制,不是想發多少就發多少。在這樣的情況下,三院還能給醫生些什麼?
王陸軍說:“對醫生的心理要辯證地分析。一方面,作爲勞動者,誰都想多賺錢;另一方面,知識分子都有較強的事業心,精神方面的滿足他們也很看重。我不能無限制地提高工資,但是可以在事業上努力支持他們。”
三院從2000年開始向綜合醫院轉型,幾年來引進了20多位專家骨幹。心胸外科主任陸輝輝2002年來三院,35歲就當上了科主任。三院投資數百萬元幫他創建心胸外科,他提出買什麼設備就給他買什麼。這樣,三院的心胸外科很快就成了上海心胸醫院的分中心。三院又在財務、人事上對科主任充分放權。骨科看中一個研究生,王陸軍看都沒看就同意了。當時科主任很驚訝,覺得自己權力很大。
“在其他醫院,也許我可以拿紅包多賺點錢,但是不一定能得到這麼好的業務平臺。”陸輝輝說。
爲了“安撫”醫務人員,三院的領導層動用了體制內外的各種資源。對一些引進的人才,三院動用各種關係,把他的愛人,甚至小姨子、妹夫都從外地調過來,解決全家的問題。
對引進的學科帶頭人,三院給每人10萬元住房補貼。有的醫生夫婦倆一同來到三院,自己再掏很少一點錢就在靠近市中心的地段買了一套不錯的房子。
三院對解決醫療骨幹子女就學問題下了很大功夫。基礎教育素有“中國教育看江蘇,江蘇教育看南通”之說,南通市一些頂尖中小學教學質量很高。學校組織活動,三院就贊助;學校對外來學生收擇校費,三院也出一部分。這樣,醫療骨幹的子女都上了南通最好的學校。
記者採訪了三院多位醫生,他們或是三院的老人,或是外來的醫療骨幹,從前也收過紅包,但對於三院的“無紅包”制度,他們都表示贊成。
他們的一致看法是,不收紅包,讓他們精神上解脫很多。傳染科主任朱永根說,拿了患者的紅包,做完手術後老是心神不寧,萬一出現醫療糾紛就很被動。而不拿紅包的醫生腰桿挺得直,即使有了醫療糾紛,也可以限定在技術或意外的範圍之內。
然而,經濟收入畢竟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和記者對話時,三院的醫生也表明了自己的矛盾心情。神經外科主任李東旭說:“做一樣的手術,其他醫院的醫生有紅包,我們沒有,心裏確實不平衡。現在其他醫院很多同行買了車,住上了別墅,我們三院絕大部分醫生還是騎自行車上班。”
“按規定,我們醫生做一臺手術,除了工資獎金外,一個小時只能拿7角錢的補助。”他說,“前兩天我做了個顱腦外傷手術,從上午開始做,完事都將近下午3點了,又渴又餓。我出去找個小飯館,要了倆菜,花了35元錢,一邊吃一邊想,做一個手術的正常收入甚至不能供我吃一頓便餐。”
認爲自己的所得和付出不匹配,是當前很多醫生收紅包的心理前提。陸輝輝說:“大部分醫生並不是爲了紅包纔給病人開刀。不管有沒有紅包,治療方案都不能隨便改動。如果哪個醫生有紅包就好好開刀,沒有紅包就胡亂開刀,其他醫生也瞧不起他。”
直到現在,醫生對於收入低的抱怨還不時傳到王陸軍耳朵裏,有人說得直白,有人比較委婉。他用“救火隊員”比喻自己的角色。這個50歲的黑眼圈濃重的人,回顧“無紅包醫院”掛牌10年來的經歷時說:“在某種意義上,這是院長和醫生的一場博弈。”
他手裏還有一張對抗紅包的底牌,那就是三院的發展前景。由於三院抗擊非典有功,2004年南通市政府以6000萬元的低價批給三院36畝黃金地段的土地,用於醫院擴建。目前,一棟20層的門診綜合樓已開工興建。王陸軍很清楚,現在很多醫生能頂住紅包的誘惑留在三院,就是看好綜合樓建成以後,三院可望實現跨越式發展。
凡事有利必有弊。王陸軍擔心的是,在創業階段,大家可以不計較一時的得失;將來醫院進一步發展,骨幹們名氣越來越大,還能繼續守住道德底線嗎?
南通市有大小几十家醫院,爲什麼只有三院這麼一家“無紅包醫院”?當地其他幾家較大醫院領導對這個問題都不願深談,他們無一例外地表示:三院對紅包抓得當然好,但我們也採取了各種嚴格的措施。
某醫院黨委副書記的回答代表了另一種心態:“治理紅包只是醫院管理的一小部分,醫院最根本的還是提高醫療水平,改善服務質量。在這些方面,三院不一定比其他醫院好。”
據南通市衛生局局長蔣志羣介紹,三院的綜合實力已排進南通市各醫院的前四名,肝移植等技術水平在江蘇省都是一流的,去年業務收入達到1.25億元,是“無紅包醫院”掛牌之初的10倍。但是,其他醫院有些領導還是看不起三院,覺得自己不搞無紅包的“噱頭”,病人照樣滿滿的。
南通市紀委副書記劉井石直言,在治理紅包方面,三院確實是在“孤軍奮戰”。
三院治理紅包的經驗對其他醫院究竟有沒有借鑑意義?蔣志羣的看法是:“因爲經過10年培養,三院已經形成了一種不收紅包的整體氛圍,這種氛圍其他醫院還沒有。即使現在把王陸軍調到其他醫院當院長,也不一定能再造一所無紅包醫院。”
他分析,害怕人才流失,是有些醫院領導對紅包現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深層原因:“一家醫院的水平就體現在那麼幾個頂尖專家身上。如果對紅包抓得太狠,這些人跳槽了,對醫院影響很大。”
一家大型醫院的黨委書記說:“對於廣泛出現的現象,要從機制上找原因;對於反覆出現的現象,要從規律上找原因。”記者聽到的一種較爲普遍的意見是,在醫務人員待遇偏低的現行體制下,“無紅包醫院”成爲“另類”是必然的。三院採取的各種措施儘管有效,卻只是一些“救火”式的無奈之舉,可以治標,不能治本。
某醫院黨委副書記在回答記者的提問時說:“國家抓反腐倡廉有多難,醫院抓拒收紅包就有多難;國家抓反腐倡廉有多大的決心,我們醫院抓拒收紅包就有多大的決心。”劉井石認爲,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醫院既不是紅包的發源地,也不是紅包最嚴重的地方,長期以來,社會上已經形成了一種“不送禮就辦不成事”的觀念。這種風氣不扭轉,想杜絕醫療紅包,很難。
南通市紀委糾風室副主任餘家成講了這樣一件事:他到某醫院暗訪紅包問題,一個產婦的丈夫對他的詢問很不滿,說:“你們管這些事幹什麼?我一輩子就生這麼一次孩子,給醫生四五百元錢我高興啊!”
蔣志羣說,三院是全國首家政府命名的“無紅包醫院”,南通市委、市政府很珍惜這塊牌子,多年來在經費、人員、設備等方面給了三院很多關照。但是對這面“紅旗”究竟能打多久,誰也不敢打保票,畢竟三院不是一塊真空中的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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