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下“肖志軍”三個字,就可以挽救妻兒的兩條命。但他沒簽,悲劇就此發生。
心理學家威廉·詹姆士說:播下一種習慣,你將收穫一種性格。肖志軍對人的極端不信任,是一種根植於骨髓的習慣,即使面對妻兒的生死抉擇,都無法撼動。
威廉·詹姆士還說:播下一種性格,你將收穫一種命運。“拒籤”悲劇在表面看來,只能說是肖志軍的性格決定的。
然而,肖志軍生活在今天的中國,他就生活在我們中間。他的性格的形成,與他長期在城鄉夾縫中窮途末路般的生存狀況分不開,與今天醫患關係的惡化現實分不開。從這一意義上說,肖志軍不是一個人,是一個羣體。
也許,“拒籤”悲劇,能喚醒社會對醫療保障制度的進一步重視,能激發人們對醫患關係重建的努力,從而讓社會上更多的“肖志軍”們看得起病,免於被凌辱和自殘。
“狂人”肖志軍
-本刊記者/劉炎迅攝影/夏永
他像魯迅筆下的“狂人”,覺得很多人都想“吃”他,因此偏執地信自己,不相信別人
掐斷第四根菸頭,肖志軍依舊哭着,黝黑的臉膛盡是淚水。煙氣騰空彌散在屋子裏。
房間不大,擺着兩張牀。肖志軍睡這邊,李小娥睡那邊。廉價的旅館,5樓,走廊盡頭暗處的這間房,是兩人在北京的暫居之所。
岳母娘,給我看看小云照片。肖志軍縮着身子,歪在自己牀鋪一側的地上。
李小娥也不拿正眼去瞧,隨手拾起一隻空礦泉水瓶,砸了過去。看?你個要飯的,誰是你個岳母娘,腦子有病的,害死我女兒。
頓了頓,李小娥下了牀,兩步近到肖志軍身邊,一邊抓着肖志軍的衣領,一邊扭轉着自己乾瘦的身子,仰着面,大哭。你幹嘛不簽字?寫個名字要你死!黑心的,看着我女兒生生地死了!
不是我的錯,醫生合起來騙我,被我看破,他們就害死了小云,還有孩子,那是我的孩子啊!肖志軍被按着,斜着身子,癱坐在地,也在哭。
還拿這話來說,你怎麼不去死。李小娥哀嚎着,幾次險些背過氣去。
李立雲,22歲,李小娥的大女兒,肖志軍的老婆,幾天前的11月21日,帶着尚未出世的孩子,死在了北京朝陽醫院京西分院的手術檯上。
最後的3小時25分鐘裏,李立雲呼吸、心臟迅速衰竭。李小娥在千里之外的柳州,肖志軍守在手術檯幾步之外的走廊。
與李立雲相識
你後悔嗎?
後悔什麼!我煩了這個問話,我那時不簽字,沒錯,我想得清楚,醫生可不能騙了我去。
就不傷心?
幾個晚上都睡不着,哭啊,腦子裏都是她的影子。三年多了,我的女人,說沒就沒了,怎麼不傷心!
2004年一個霧氣陰翳的中午,那時的肖志軍,而立之年,還是湖南郴州資興刨花廠的業務員。臉面沒這麼邋遢,衣服也穿得好。提及當年,肖志軍眉頭舒展。
那天,他進城辦事,路過蘇仙嶺旁的公鐵兩用橋。許多人圍着,肖志軍湊上去看,撥開人羣,他看到一名女子,十八九歲年紀,正跨坐在橋欄杆上,哭着嚷着要往下跳。一圈站着人,沒有人勸阻。
半個身子往護欄外傾斜着,危險!肖志軍甩開手裏的皮包,一個箭步,抓住那女子。
姑娘,年紀輕輕的,尋死做什麼。肖志軍扶着女子下了護欄,拿出隨身帶着的礦泉水讓她喝。
女子不停地哭。家裏人都不喜歡我,不要我,我活着沒趣,死了好。
肖志軍聽着心裏難受,也跟着哭,圍觀的人都在起鬨。黑皮的,你把她抱回家疼吧,哭什麼哭,哈哈。肖志軍沒有在意,一直勸着。好一陣,女子不哭了,卻要跟他走。
那時的肖志軍,已經頂替父親的職位在刨花廠幹了八九年的工,正逢企業改制。
廠子給了我1600塊錢,算是買斷了工齡。其實我早就不想在廠子裏做工了,那裏的人都與我談不來,我想的事情他們不懂,還笑我癲。
那女的是跳橋自殺?
是的,下面有鐵軌,掉下去就沒命了。
女孩正是李立雲,當時19歲。這個湖南邵陽黃荊鄉臘樹村十二組的農家妹子,皮膚白皙,活潑,好面子。2002年,能歌善舞的她考上了長沙電影學院。
考學成了,家裏人都很高興。45歲的李小娥捧着女兒的照片,一邊回憶,一邊哭泣。就讀了一年,小云就跑回家來了,她鬧着不去學校。她說,上個學要花很多錢,家裏窮,弟弟妹妹還要錢過活。她爸爸就罵她,她回嘴。她爸爸一急,就在她身上錘幾下。
在家哭了幾天,李立雲還是被母親送去讀書,但換了學校,衡陽模具學院。當初覺得這個學校花錢少,也能學個手藝。李小娥說。
一年後的秋天,女兒又跑回了家,不願讀書。她爸爸就打她,不停地罵。她哭着跑出門,說再也不回來了。
李立雲負氣而走,一家人着急起來。身爲教師的父親,向學校請了假,帶着借來的1000元錢,到省會長沙找了一圈,沒有任何消息。
直到2006年6月,李小娥突然接到了女兒的電話。電話裏,她喊了我聲媽,讓我放心,說她賺夠了錢就回家。李小娥回憶着。
我問她住哪裏,她不肯說,只說遇到一個好心的人,幫她交了學費,在上學。李小娥說,那時,女兒在電話中只提了一個要求,她讓我每個月寄點生活費給她。
從那時起,每個月,李家人都會將100元到300元不等的生活費寄到李立雲的賬號上。出事當天中午,李立雲又給家人打去電話,說,家裏前一天寄來的100元錢她收到了。
李小娥說着哭着。那個電話裏,我就聽女兒咳嗽,她說有點不舒服,我就勸她,女兒啊,你趕快去看看醫生,小病莫拖大了,她應着,我馬上就去。想不到,這竟是女兒的最後一個電話??話沒說完,李小娥已經泣不成聲。
李家人一直不相信女兒還在上學,但也沒有想到女兒已經結婚並懷孕。
李小娥哽咽着。幾個月前,女兒跟我要3000塊,我沒給,那麼多錢,家裏也沒有啊,現在想起來,她肯定是爲生孩子準備錢。
萬萬沒有想到啊,那個所謂的好心人,就是你這個賴皮貨,要飯的,害死我女兒。哭號着,李小娥突然拿拳頭去打肖志軍,肖志軍彎着腰,縮着頭,只是挨着,一個勁哭,還嚷着,我對小云好呢,我凡事都想得清楚,沒讓她吃過虧。
李小娥打夠了“女婿”,又不停拍打着牀鋪。
她從小在外婆家裏養,我帶她最少,也是我最歉疚的一個,從小,就她最懂事兒,好吃的好用的,都留給妹妹和兩個弟弟。
李小娥哭得嗓子有些啞。她就是太好強,從小就想着能當個演員。以前有個湖南大學的大學生追求她,她都沒看上。說到這,李小娥又抓住肖志軍的衣領扯着,怎麼會跟上你這個要飯的!
兩人輾轉各地
我那時也窮,但腦子清楚,遇事有主意,小云跟着我,總說放心。
肖志軍的老家在湖南省衡南縣泉湖鎮清水村,從小就和父母關係不好。
他們想事情太膚淺,我不同,聰明,想得周全、長遠,不會出錯,沒人懂我,我也不願與他們多嗦。出來混,不容易,但我還好,爲什麼,因爲我有腦子。
在旁人看來,只有初中畢業的肖志軍,說話沒譜,大話連篇,是個“癲子”。肖志軍在刨花廠的工友歐陽玉林說,肖志軍這個人,有點說不清的味道,異想天開,不踏實,或許想搞政治吧。他進廠時是1995年,20多歲年紀,寫的文章也還好,但第二年就不怎麼幹活了,每個月拿120元生活費。在廠子裏幹了八九年,2004年那會兒,肖志軍的工資也沒超過1000塊錢,但他一個人過,將就着就行了。
另一位工友段維加說,廠子裏的人都知道肖志軍的德性,常拿些話來激他,看他發癲,不停吹牛的樣子,很有趣。他經常宣稱,自己跟這個那個領導熟,有各種關係,要當官。
肖志軍的父親說,肖志軍兩三歲時曾患腦膜炎,沒有治癒。經常有“奇怪的想法,東想西想,亂講話”,他學習不好,只念到初中。
肖志軍跟同事的關係不近,在廠裏工作期間沒談過戀愛。那時,肖志軍比較邋遢,衣服經常半月一洗,工友都不願意跟他一起住。
“他並不蠢,只是不太聽人勸,叫他多幹活也不聽。”段維加說。
因對肖志軍的思維和行爲不放心,刨花廠裏只安排他做比較粗、沒什麼技術含量的粉碎工。
我啊,人小志向大,愛研究世界地理和歷史,文化比得上教授。肖志軍總是自信滿滿。
肖志軍帶着小他一輪的李立雲,懷着那份自信和驕傲,開始漂泊打工之路。肖李兩人離開郴州,到了省會長沙。肖志軍期望在那裏,自己異乎常人的思考能力和淵博的地理歷史知識能派上用場。
“我畢竟不是一般人,總不能找太低賤的事做。”肖志軍搖着膀子說。
在長沙的最初兩個月裏,肖志軍揣着各類招聘啓事和報紙,整日奔波,去了不少單位面試,都無功而返。肖志軍總結說,那些單位的負責人不識貨,明明是塊玉,他們卻看作不值錢的瓦。
肖志軍的日子大不如前,曾經那套還算體面的衣服因爲經久不換,滿是油漬、污垢,散發出濃烈的汗臭味。小云並沒嫌棄我,只是走在路上,或搭乘公交車,總有人拿白眼看我,低着聲音罵我,我都聽見了。肖志軍抓了抓自己的頭髮,繼續沉浸在回憶中。我並不與那些人計較,他們腦子想得簡單,不會懂我。
實在不行,你就先去工地上看看吧。有一天,李立雲坐在租住的那間遠離市區的低矮棚屋裏對肖志軍說。日子還要過,先賺些錢來交房租吧。
肖志軍正翻着一沓報紙,被老婆這話一說,感到如同臘月寒冬被人臨頭澆了盆涼水,憋在那兒,不說話,報紙也推在一邊。
她那話是有些怨氣的,還是懷疑我的能力。肖志軍如今想起來依舊有些不能釋懷。我是聰明人,想得長遠,她卻拿眼前的事情來逼我。
憋了幾分鐘,肖志軍妥協了。那麼多建築工地,隨便一個,我一去就成,你不要急。
幾天後,肖志軍在長沙城西的一處工地做了泥瓦工。初去時,肖志軍言語間顯出老練沉穩的姿態,讓工頭以爲他是個熟手,叫他去攪拌砂漿,沒半天,工頭就發現了問題,衝着肖志軍吼了句,你這個人,原來沒做過這些啊!
肖志軍也不惱,只是說,這個太簡單,我還是做別的來勁。
那你就去拖板車吧,那個準讓你來勁。工頭說。
在肖志軍看來,工頭這話充滿嘲諷和鄙視。拖板車運沙子,那是最沒有技術含量的力氣活兒。
雖然埋怨,肖志軍還是幹了起來。那段日子,每天累得跟狗似的,下工時膀子、腰都酸得往下掉。但錢還是掙來了些。
發工錢的日子,肖志軍跟着一幫工人擠着去工頭那兒拿錢。一些工友就來逗他,這錢你就別拿了,分給我們這些粗人吧,你腦子周全,想辦法掙大錢去,和我們混在一起算什麼嘛,哈哈哈。
我心裏清楚,我跟他們不是一路的,我將來是要做大官的,要發達的,他們哪裏懂。肖志軍總是低着頭不去搭理,心中暗罵,你們這些人,一輩子苦命。幹了幾個月,肖志軍決定離開。他說,實在受不了那些傻子的起鬨。之後,他又在一家小公司做業務員,不到3個星期,被客戶告狀到單位。
他們說我腦子有病,笑話,我想得周全,那天和客戶多說了幾句,卻要被他們罵,省會是個大城市,人的脾氣也壞。肖志軍依舊對自己充滿信心。
掙不來錢,日子越發艱苦。李立雲有時候也會幫人家做些針線活,錢也不多。肖志軍想了幾個晚上,終於決定:北漂。北京的天地大,我會有發展。
2006年10月底,肖志軍終於帶着李立雲踏上了進京的路。
艱難的北漂
剛到北京那天,一下火車,肖志軍拎着包,帶着李立雲走上了長安街,在天安門廣場東面的一棵樹下,遙望着寬闊的長安街和高高的城門樓子,肖志軍禁不住說,到底是首都,不一樣啊,眼界寬多了。
要做大事的肖志軍,最終在北京城西五環外找到了臨時的住所,衙門口村,那裏屬於石景山區,距離天安門20多公里,坐地鐵一號線至古城站,再轉公交車,然後步行十來分鐘,便能進村。
進村走200米,第一個路口右拐,進入西后街,坑窪不平的土石路往西一直走,一處低矮的紅磚瓦房,那兒,便是肖志軍夫婦的家。每個月160元房租。
住下不多久,肖志軍每天往外跑。幾個月下來,錢卻沒見掙回家,李立雲有些着急,追着問。肖志軍就說,幫着一個老闆做工程,工錢都在他那裏,回頭就能拿,不要急。
那些日子,小兩口的日常開銷基本靠李立雲父母每月寄來的錢維持。來京前的幾個月,李立雲打了電話給家裏,讓家裏每月匯錢過來。
4月中旬,李立雲發現,自己懷孕了。於是告訴丈夫。肖志軍很高興,嚷着要掙一筆錢養兒子。
接下來的幾個月,肖志軍的確更加賣力。而李立雲,這個微胖的女子,每天大部分時光會坐在租住屋門前的小板凳上,端着書看。鄰居回憶說,有時李立雲看的是《故事會》,有時是一些很厚的書。西后街街口有一家書店,李立雲的書便是從那租來的,5毛錢一天。
李立雲話不多,精力都在書上,偶爾也和對門的鄰居劉阿姨說話。阿姨啊,您真賢惠,我奶奶說,這樣的人家有福氣。鄰居誇她嘴巴甜,時常端些自家吃剩的飯菜給她。
小姑娘不容易,日子過得苦,沒件像樣的衣服。這麼冷的天,也沒有條暖和的被褥子。鄰居們都這樣說。
在西后街靠着李立雲家不遠,便是一家賣毛巾被褥的小作坊,門口常年掛着“甩賣”的招牌。李立雲去過幾次,看看便又回家。老闆說,那個小姑娘,會過日子,總想砍價,我也是小本生意,太低的價錢沒法出手啊。
11月底,肖志軍和李立雲最終搬出了紅磚房。房東把我們趕出來了,嫌我們房租交得晚。肖志軍提起這事有些生氣。我有錢,只是在老闆那兒,過些日子就能拿到手。
拎着破舊的包,攙扶着懷孕的老婆,肖志軍終於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沒地方住,只能在村子附近的草地上過夜。
冬日的北京,白天陽光下的氣溫已經讓人感到寒冷,何況深夜露天?懷孕快7個月,李立雲的肚子有些顯了,走路也有些蹣跚。晚上躺在草地上過夜,喊冷,捂着肚子,不停打噴嚏。
肖志軍就拿自己的外套給她蓋。我也冷,沒辦法,她肚子裏還有一個,總不能凍壞了吧。
11月5日,這對飢寒交迫的夫妻,鼓足勇氣,走進一家名爲“五福嘉禾”的菜館。他們兩人點了一碗麪條,6塊錢。碰着頭一起吃。
吃完,肖志軍雙手拉開褲兜,說:我們沒有錢,能不能在這打工賺錢,順便抵一碗麪條的債。
老闆看着李立雲的肚子,說:她是個孕婦,我們不要。
不,不是的,她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天生就胖,沒有懷孕。肖志軍辯解着。老闆還是不答應。麪條錢我也不要了,算我倒黴,你們走吧。
次日上午,兩人又來到“五福嘉禾”。輪番央求老闆,讓他們留下打雜。老闆經不住磨,心一軟就應了,但讓他們寫了字條:“李立雲在店裏洗碗間工作,在工作期間有什麼事,由自己負責。因懷疑懷孕,她說沒有,在這種情況錄用。”一個月700元工錢,另包吃住。
終於有了落腳的地方,還能賺錢。肖志軍感到久違的輕鬆。
但不久,李立雲的感冒越來越重了。店裏的夥計有時也會與肖志軍開玩笑,老婆病了,你還讓她做事,真不會疼老婆,小心她跑了。肖志軍便說,小云懂我,她在乎我,知道我想事情周全,將來要做官,給她好日子,怎麼會跑。
她總說氣喘得困難,頭昏昏的,不想下冷水洗碗了。肖志軍說,聽着老婆的話,他也心疼,但還是說,先堅持下吧,感冒是個小病,扛扛就好了。
悲劇
11月21日這天,肖志軍收到了李家人前一天寄來的100元錢。
當天中午,李立雲打電話回家,母親李小娥聽她咳嗽,猜出她生病了,催她去看。李立雲在電話裏應着。放下電話,卻沒有立即去醫院。
能撐就撐着,進了醫院,醫生總會想着方法騙病人錢,報紙上這樣的事情太多了。肖志軍說。
但是李立雲的情況開始不妙。下午3點多,她感到頭昏得厲害,呼吸更加不暢,這時肖志軍有些擔心,終於改變主意。
讓醫生開點藥吧,這感冒太邪乎了,以前都是在村子裏私人診所打吊針,10來塊錢就了事。肖志軍暗想,他拿着那100元錢,帶着李立雲去了村子附近的朝陽醫院(京西分院)。
根據院方記錄,下午4點左右,李立雲初進醫院時,呈現呼吸、心臟衰竭狀態,胎心正常。
20分鐘後,李立雲的心衰加劇。需要手術。幾位醫生立即準備好手術室,並叫來了麻醉師。一位醫生拿着手術通知單,走到肖志軍身前,說:趕緊籤吧,你同意了,我們就給孕婦做手術,她很危險。
肖志軍拿着通知單,坐在桌前,手攤開着,並未握筆,發呆。醫生再次提醒,抓緊時間,手術不能拖。肖志軍又低頭想了想,說:不要,不要手術,她只是感冒。
10分鐘後,當醫生再次來勸說肖志軍簽字時,這個癱坐在地上的男子依舊拒絕。他拿着筆,在紙上寫道:“拒絕剖腹產手術生孩子,後果自負”。
醫生無奈,立即將此情況上報朝陽醫院、區衛生局、市衛生局。回覆的結果是,病人家屬不簽字,手術不能做,這是規定。
又過了10分鐘,醫生再次過來勸,肖志軍再次拒絕,他不停地嚷着,我老婆只是感冒,我就帶了100元,你們卻說要手術,不要來騙我,騙不了我的錢。5分鐘後,李立雲出現呼吸困難,心率145次,血氧下降,意識模糊。
下午5點,醫生檢測發現,李立雲的血氧繼續下降,胎心未聞及。醫生再次找到肖志軍,勸他簽字。
肖志軍此刻卻一個人坐在走廊的地上,悶着頭,不搭理人,5分鐘後,他擡起頭說,我想得很清楚,她只是感冒,不用手術,這個字我不會籤的。
又過了10分鐘,躺在病牀上的李立雲出現煩躁症狀,意識不清,瞳孔對光反應遲鈍。醫生立即聯繫手術室,準備就地剖宮。
這時,肖志軍依舊堅持,不籤。
下午5點30分,李立雲的心率爲0,血壓測不出。幾位醫生立即對其展開心肺復甦救治程序。 17分後,李立雲被送上呼吸機。肖志軍坐在走廊裏,雙手抱頭,任憑圍着的人如何勸說,他始終堅持。
下午6點,幾位醫生又一次過來找肖志軍談話,語氣都很急。你這個人怎麼回事,那邊躺着的是你妻子,肚子裏還有孩子,需要趕緊手術,剖腹產,否則有生命危險,你作爲家屬,怎麼能置之不理?
面對再次遞過來的手術通知單,肖志軍還是一句話,不籤。
24分鐘後,胎兒彩超未見胎心搏動,醫生考慮,胎死宮內。 31分鐘後,李立雲的心臟再次停止,搶救後不能恢復自主呼吸。
晚7點25分,李立雲心電圖呈直線。這時,肖志軍突然狂躁起來,跑到妻子屍體旁,大哭,醫生啊,你們怎麼不救她,她死了啊!
後來我要看小孩,那時孩子肯定沒有死,他們(醫生)卻不讓,明擺着欺負我,我鬥不過??我都知道,誰也不要來騙我。肖志軍不停地說。
26日下午2點左右,李立雲的父親抵京。李父情緒激動地說,我一定要起訴醫院!他們竟然真的眼睜睜看着我的女兒死掉,救死扶傷本來應該是醫生第一天職,醫院見死不救就是不對,他們要對我女兒的死負責任。
對自己未見過面的“女婿”肖志軍,李父的態度同樣是起訴。
隨後,北京市恆方永圓律師事務所等3家律師事務所的律師不約而同地趕來,主動表示,願意給他們進行法律援助,幫助他們起訴朝陽醫院和肖志軍,索求民事賠償。
一位律師說,我們不能保證這個官司一定能贏,一定能給李的父母帶來實際上的物質賠償,我們期望通過這個極端案例,來推動我國醫療制度的完善。
醫患谷底
-本刊記者/李梓
家屬“拒籤”,是醫患關係惡化的一種極端反映
“這是一個小概率事件,在我參加醫療工作30多年裏第一次見到,”在“拒籤”事件發生後,朝陽醫院一名醫生說道。但是,它已經足以成爲中國醫患關係失調的一個典型案例。
肖志軍“拒籤”後,許多人都在總結其原因,醫改專家、法律學者、醫生、記者、事件目睹者,還有無數的網絡評論者。無論“丈夫的愚昧”、“醫院的失職”還是“《醫療機構管理條例》第33條需要修改”,都自有其邏輯,死者的親屬已經宣佈將此事訴諸法律。
2007年3月兩會期間,政協委員、前衛生部副部長殷大奎說,醫患關係正在走出谷底,看到改善曙光。而“拒籤事件”表明,醫患關係仍在谷底。也許醫患關係的逐步改善,正是靠這一個個血淋淋的案例來推動。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卓小勤,參與了許多衛生法律方面的條款起草工作,他說,當前中國醫患處於雙方過度防衛的階段。這是一種雙方不信任、沒有安全感的關係,不管肖志軍說的是否是真話,但他說“醫生在騙他”,還是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鳴,許多人的反應是,儘管在這件事情上醫生沒有做錯什麼,但一個患者家屬有這樣的心態是可以理解的。醫患對立已經存在了許多年,患者逐步學會維權,對醫療系統徹底不信任。政府一直強調醫療機構的公立性,公共財政和醫療機構補償預算卻長期缺位,國家總體衛生投入不足等等,已是現實,醫院系統弊端難除。加之醫院採取的自衛態度,包括塗寫病人根本看不清的病歷、保守治療、小病大治等,摧毀了醫患之間可能平等對話的平臺。
近幾年來,關於醫患關係的奇聞頻發,因此,今年前後兩位衛生部長都曾發表講話,要將“和諧”作爲當前醫務之急來抓。2007年1月,高強部長在全國衛生工作會議上,把優化醫療執業環境,構建和諧醫患關係定爲衛生部今年的工作重點。2007年9月,陳竺部長說,要以病人爲中心,建立和諧的醫患關係。
從去年到今年,中國各地發生了不少“不和諧”的醫患新聞,2006年7月10日,衛生部發言人確認了“醫鬧”這一種新職業的存在,新的“鬥爭焦點”迅速轉移了2005年底“天價醫藥費”引起的衛生部徹查醫療費用的工作目標。衛生部此發言出臺的背景是,各地紛紛上報“醫鬧”事件,單廣州在2006年上半年,就發生了上百起。
2006年12月6日,深圳爆出山廈醫院因爲醫患糾紛事態嚴重保安全副武裝上陣,並帶狼狗押陣的新聞。2007年5月19日,鎮江市第一人民醫院急診中心醫生護士因爲擔心人身安全沒有保障,向院長提出5條安保措施,其中包括申請警方駐站以及戴頭盔佩警棍上班等措施。2007年7月7日,武夷山婦幼保健院因爲病人家屬帶花圈圍堵醫院而關門停業,住院病人全部轉院。
這是一個壞得不能再壞的結局,從“拒籤事件”中,人們看到了醫患對立的惡果,看到了本身處於弱勢羣體的患者的典型心態,在缺乏醫學知識和金錢保障的前提下,患者家屬做了一個“惡”的選擇,這個選擇遭到了大衆的唾棄,但選擇本身即是社會對醫患關係的一種真實寫照。
而在此事件之中,人們也能看到改善醫患關係的一些曙光:在今天,仍然有一些醫生和醫院是認真負責的,有一些路人是願意幫助別人的,現實並沒有壞到人們所想象的那樣,並且,人們已經開始意識到對立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並嘗試理性的討論和溝通,這一種理性的存在,也許就是走出醫患谷底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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