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且隱去與郭恆對峙的這家大醫院的名號,在中國醫學界,這是一個扔在地上也會發出響噹噹聲音的名稱。
在這場對峙中,北京雙鶴藥業工人郭恆輸了。
北京市東城區醫學會爲他去世的妻子鄭英召開了醫療事故鑑定會,醫學會出具的鑑定書上,用比其他的字大出一號的字體突出打上了幾個加重的黑體字:本案不屬於醫療事故。
但醫學專家組成的事故鑑定組並沒有否認醫方的過失,而且一一予以列舉,一串的醫方過失多達七條。在第四條中,鑑定組認爲醫方對患者鄭英腫瘤晚期的疼痛和不能排尿的現象處理不夠及時、主動。
郭恆每每看到這行字都忍不住自己的悲痛。他認爲,這行溫和的字眼背後,是重病的妻子在醫院遭受致命冷漠的現實情況。
所有的敘述都應從患有晚期宮頸癌的鄭英生命最後階段開始。
2001年7月17日,鄭英終於接受了導尿管手術,但這次手術失敗了。
此時,鄭英已經幾乎無法排尿。七月豔陽如火,鄭英也不敢喝水,每次排尿就像過鬼門關。在這次失敗的手術前,她已經3次按預約來到醫院,但都被醫院以各種原因推遲手術。
妻子痛苦不堪,丈夫心急如焚。郭恆此時能做的,只有在醫院裏樓上樓下瘋了似地找大夫,他先後於當天和第二天找到了三個與鄭英治療相關的醫生,求他們救救已經撒不出尿的妻子,可是,大夫們的回答幾乎都一樣:“你去問別的大夫吧!”
7月19日,鄭英上百次的,也是最後一次早早來到這家醫院,她生怕大夫要檢查而自己未到錯過治療的機會。經過大夫們互相推讓後,郭恆找到了處在鏈條最後一環的醫生,並把妻子排尿艱難、劇痛、高燒的種種症狀告知大夫,哀求醫生出手救治當時就坐在樓下的鄭英。醫生說:“我現在還有事,沒有時間看了,有人在等我,這樣吧,你們再照個CT看看再說吧!”隨手開出了一張CT單。
此時,在半年內鄭英已照了六張CT,而CT登記處告知郭恆,當日及次日的預約已滿,再約只能下週;按規定,CT四天才出片,鄭英一聽這話心裏就明白了,自己至少要在難捱的痛苦中再忍上一週,纔有可能得到大夫的治療,而且僅僅是可能。
鄭英等不及了。這個絕望的病人在多方救助無門的情況下,於當天下午用褲帶自縊於家中,留下的遺囑寫着:“請大家不要搶救,我的尿已經撒不出來,活一天更增加痛苦。”
爲了到醫院後抓緊可以見到大夫的寶貴幾分鐘,用這點時間把病情簡單扼要地說清,鄭英在最後一次到醫院之前,寫下了她的另一份絕筆——自己的病情,從這裏可以看出她在結束生命之前,揹負的是怎樣的苦難。
“腰疼,流水,不能坐。嘴幹,口渴,疼。不好小便,陰道疼,吃了飯不往下走,堵在胃裏,肚子疼,不吃飯不疼,發燒,最高38.5度,芬必得,要止疼片……
疼,疼,疼啊!鄭英在窄窄的三指寬的紙條上,整整留下了六個疼字!她哪裏懂得,她的疼,已經遠遠不是在藥店裏可以買到的芬必得之類的止痛藥可以止住的了!
晚期癌症病人的最主要症狀之一是疼痛,爲了轉移痛苦,鄭英晝夜開着錄音機,自己在音樂聲中大喊大唱。當劇痛發作時,鄭英簡直無法控制自己,用頭去碰撞眼前所有的東西,她疼得用頭把葦箔牆撞了一個大洞。這時身爲丈夫的郭恆,只能撲過去抱住妻子,免得她在亂撞中受傷。在掙扎疲勞後,鄭英才可以慢慢昏睡一會兒。
醫學認爲,病人對疼痛的忍受是有限度的。69%的病人表示,如果疼痛不能完全控制,他們將考慮自殺;一旦疼痛緩解,病人則會改變想法。就是給鄭英治療的這家醫院,也在門診大廳宣傳欄上對患者承諾,“解除疼痛是您應有的權力,疼痛治療是醫生應盡的責任。”
對晚期癌症病人,當前的醫學幾乎無可奈何,但,醫學至少有辦法讓像鄭英這一類病人在生命存續期間不這樣疼痛;醫生們可能無法逆轉病人因癌症走向終結的性命,但無論如何,他們手裏有特定的止疼處方,可以讓病人無疼痛而有尊嚴地死去!況且,法律和醫學爲了防止濫用麻醉類藥物,僅僅把這一項神聖的權力賦予了醫生,除他們之外,任何人不可能染指!
可憐的鄭英在面臨劇痛的時候,並不是沒有向大夫傾訴過,但一位姓吳的大夫聽了病人的痛苦,沒有爲她開出任何一張可以止疼的處方,卻扔下了一句:“你扛着吧!”然後就甩手而去。
人們可以原諒醫學的有限,但是,怎麼能原諒這樣的冷酷無情!
鄭英有個五好家庭,她上有高齡父母,中有深愛她的丈夫,下有正上高二、好學而上進的兒子。母愛支持着鄭英退而不休,做保姆、開電梯,一個月300元給兒子掙學費;鄭英有開朗的性格和良好的人際關係,在多人競爭的情況下,2000年4月,她被社區居民高票選舉入居委會,深得廣大居民的尊重。她早早加入了大病統籌,看病的開銷雖然很大,也並不愁醫藥費無處打理……
鄭英其實並不想死。她不下百次地向醫生求助;到醫院就診,沒有地方坐,又站不住,她就坐在剛剛擦過還沒幹的水泥地上;鄭英想住院治療,但醫院就是不收她入院;就在去世的當天早晨,她還在一張紙上寫下了一個食療的配方,準備讓丈夫買了原料後,自己設法調理身體……就是生了重病,人到中年的鄭英又何嘗不知道生命的寶貴,她哪裏願意去死啊!
是兒子最先發現了慘死的母親。儘管母親已面目全非,身體冰涼,但救母心切的孩子仍不停地呼叫着120,期望有人能把媽媽救回來,哪個孩子離得開媽媽呀!
孩子紅着眼睛,一次次問父親:“你爲什麼不給媽媽開止痛藥?”父親回答:“我都跟大夫說了,大夫不管呀!”望着生生疼死、活活讓尿憋死的母親遺體,孩子大哭:“大夫!你爲什麼不給我媽看病?爲什麼連止痛藥都不開一片?”
媽媽沒有了,兒子的活潑也隨着母愛永遠消失了。他只是抱着一隻玩具兔和一個名叫《母愛》的貝雕,看着母親的遺像發呆。貝雕是孩子6歲去海邊玩時,用自己3元的零花錢爲母親買下的禮物,鄭英生前曾爲兒子的孝順懂事而有着無法掩飾的自豪。如今,貝雕完好,慈容猶在,母親何歸!
鄭英80歲的母親驚聞女兒噩耗,立足不穩,一下子摔斷了手腕;丈夫郭恆,一下子瘦了15公斤。
誰來撫生者之痛?誰又來慰逝者之魂?今後,年年歲歲花開日,郭恆和失去母親的孩子花開心不開!
醫療事故鑑定中,鄭英的死亡並不屬於醫療事故之列。可是,難道不屬於醫療事故,經手過鄭英治療的大夫們,就可以推卻自己良心的重責?他們完全可以拯救鄭英於煎熬之中,而且只需舉手之勞!縱使冷漠等行爲無法量化,難道法律可以默許這樣見死不救的醫療行爲?醫療不作爲,法律應該有作爲!
在送別媽媽的時候,鄭英的兒子專爲母親選擇了一個房子型的骨灰盒,一片孝心盡在不言中:他願生前住所狹窄的母親能有一個安身之處;他願母親一路走好,不再有不能承受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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