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技價背離”“國粹”遭遇最大尷尬
在前不久召開的中醫發展論壇上,北京光明骨傷醫院院長韋以宗教授的發言振聾發聵:“中醫的收費價格已嚴重背離了價值規律,‘賤賣’中醫後患無窮!”
有這麼嚴重嗎?收費低豈不是對病人有好處?“簡便驗廉”不是中醫的優勢所在嗎?物美價廉何以反倒後患無窮?
面對記者的提問,韋教授這樣回答:“中醫技術服務定價極爲不公,不公就妨礙發展。拿大家都關心的中醫院不姓‘中’、中醫師‘西化’問題來說,並不是院長願意‘背叛’中醫,而是他發不出工資。要養活職工,維持醫院運轉,可搞純中醫掙不到錢,所以他必須想別的辦法。中醫師靠學校教給他的中醫技術找不到飯吃,所以他必須掌握能掙到錢的其他技術!”
韋以宗介紹,醫院收入是從醫生的技術活動中獲取的,而醫生的技術活動不外乎診斷、用藥、技術操作。不只中醫,西醫也是如此。在醫療技術操作上,除了檢查診斷儀器、治療儀器之外,靠醫生一雙手操作的,還有中醫的鍼灸、正骨、按摩;西醫的注射、手術等。“而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中醫的技術活動就是低價‘賤賣’。”
以北京地區的收費標準爲例——西醫靜脈注射收費1.5~2元。中醫鍼灸收費4元、穴位注射1元。西醫的注射是護士操作,而中醫鍼灸是5年本科畢業的鍼灸醫師操作。骨折復位,西醫切開復位或骨折復位平均在350元以上,中醫復位,骨折80元,脫位60元;牽引療法,西醫16元,中醫3元。同一操作技術,中醫只是西醫的1/5。推拿、按摩,中醫按摩20分鐘以內10元,而市場上保健按摩40分鐘上百元。中醫按摩是5年大學本科畢業的推拿按摩醫師,收費價格僅是桑拿按摩的零頭。
“最令人不解的是中醫相當多的技術根本沒有定價!”韋以宗說,目前《全國醫療服務價格項目規範(試行)》規定的3966項服務項目中,中醫只有97項,佔2.45%。像鍼灸,收費標準只有14項,其中還包括了現代的電針、儀器針。但2000年前的《黃帝內經》中就有9種針具、26種針法了。“爲什麼西醫同一操作,就能因各部位不同而有不同的收費,鍼灸卻部位不同、針法不同,收費卻都是一個價?”
韋教授又列舉了自己最熟悉的骨傷科,西醫骨科收費項目共有217項,細到一個小手指的肌腱手術均有價。而中醫骨傷科收費項目只有骨折和脫位,實際上早在尚天裕的《中國接骨學》一書上就介紹了30餘種不同部位的中醫骨折復位法。更爲可悲的是,中醫用了3000年、現代又舉世聞名的小夾板固定骨折技術,竟然在不少地區沒有收費標準——是免費治療!
2、 “稀裏糊塗”賠本在哪兒誰也說不清
國家中醫藥管理局開展的“中醫醫療服務成本與價格研究”課題組認爲,長期以來,中醫院形成了以藥品收入爲主的補償方式,實行藥品收支兩條線管理已使其陷入虧損狀態。中醫醫療服務的定價偏低,未能充分考慮中醫醫療服務不開展或較少開展收費較高的實驗室檢查、大型醫療設備檢查治療以及手術的特殊性,同時,中醫院開展成本覈算的基礎較差,不能做到按成本收費,造成了收入與成本的不配比性,影響了中醫院特色,特別是影響到醫改後中醫院的發展。
這項研究對66家中醫院的54箇中醫服務收費項目進行了成本與價值的比較,結果54個項目中有40項,即近3/4的項目處於虧本經營狀況,最常用的中藥薰藥治療、骨折手法整復術、普通針刺、耳針、灸法、拔罐療法,其盈利率竟分別爲-54.4%、-68.3%、-78.12%、-63.2%、-50.74%、-80.04%。像穴位貼敷治療、眼針等中醫收費價格的盈利率更是在-90%以上!除收費價格不能反映中醫的價值以外,該研究認爲還普遍存在着中醫服務收費項目偏少、不夠細化、未能充分反映中醫醫療服務特點等問題。根據北京中醫藥大學中醫醫院成本覈算中心的調查,中醫服務收費項目盈餘基本爲負數,僅個別醫院有盈餘,且盈餘額很少。
早已是市場經濟時代了,但全國的中醫醫療機構還在計劃經濟時代的軌道上徘徊。一位三甲中醫院的院長說:“長期以來,中醫院的成本覈算基本是空白,宏觀上缺乏政策要求,微觀上各中醫院也沒有重視,一直是稀裏糊塗混日子。”確實,經常聽到中醫院抱怨“收費太低”,但究竟低多少,低在哪兒,誰也說不清。很多院長都說:“多少個發展中醫、保護中醫的政策都不如有一個好的物價政策。”但是,這麼多年中醫院連醫療項目成本覈算和病種成本覈算都未開展,拿什麼給制定合理的中醫服務價格提供依據?
3、 “形勢所迫”“脫掉長袍換西裝”
不少中醫院院長反映:“在這樣的物價政策下,幾乎所有的中醫院爲了生存都必須依靠購進大量的檢查設備和引進能開展檢查或手術的西醫人才,因爲這些項目的利潤空間大,在渡過了生存難關之後,才能考慮找回中醫特色,尋求更大的發展。”他們直截了當地說:“在當前的價格體系下,如果沒有政策干預或經濟投入,中醫院從自身利益出發優先發展西醫是必然的。”他們同時表示,現在他們只需要補充有經驗的西醫人員,而對中醫人員尤其是新畢業的大學生不感興趣。
“問題嚴重啊!”中國中醫科學院首席研究員孫樹椿說,“尚天裕等老一輩骨科專家,在中醫接骨基礎上創立了中西醫結合治療骨折方法,早在1964年即被列爲全國重點推廣項目,幾乎所有骨折都可以用非手術療法治療,國際學術界認爲這是我國醫學對世界的一大貢獻。但進入市場經濟後,連從那時走過來的骨傷科醫師都不願做‘物美價廉’的接骨,而寧肯學西醫開刀上鋼板,更不用說不熟悉接骨技術的年輕一代中醫了。”
“現在中醫院臨牀開展手術最多的是骨科,用鋼板等器械手術收費高,手術者還有高額提成。”孫樹椿說,他的學生在湖北某中醫院任骨科主任,醫院壓給他的創收任務每年猛增,“誰都知道創收指標用中醫方法根本別想完成”。
現在很多病人抱怨看病貴,懷念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看病時的價廉。可他們哪裏知道當年被國際醫學界譽爲“中國三大醫學奇蹟”中的接骨、針麻,現在已全面倒退,甚至退出了醫療舞臺。
一位骨科專家感慨地說:“中西醫結合治療骨折基地之一的北方某骨科醫院,在上世紀80年代,一個骨折如果需要切開復位,需經科主任審批方能下手術通知書。所以那時每年收治近5000例骨折傷員,上手術檯者只佔10%~15%。而現在,小夾板用得少了,上手術檯切開復位的佔到了80%。”
南京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章亞成教授說,別看上報的中醫藥治療率不低,其實中醫院實際上的中醫藥治療率多在20%~30%之間,而且越是經營好的中醫院中醫藥治療比例越低,越是基層中醫院中醫藥治療率越低。“可以說,大多數中醫院已經名存實亡了。”山東省萊蕪市某醫院中藥飲片的銷售情況,從另一側面驗證了這一說法。該院中藥飲片在藥品總銷售額中所佔比例連年下降,近三年來分別僅佔0.85%、0.52%和0.39%。
全國中醫醫院醫療質量檢測中心公佈的數字,有力地證實了這種變化:雖然中醫院整體服務水平增強,但也普遍存在着中醫治療率偏低、危急重症就診率低、中草藥使用率低的“三低”現象。數字同時顯示,中、西醫治療率形成剪刀差:中醫逐年下降,西醫逐年升。2000年、2001年、2002年、2003年在中醫院的住院病人中,中醫治療病案數分別佔28%、25%、20%和18%;在住院收費比例中,西藥費佔總費用的37.4%,中成藥和中草藥僅佔總費用的8.07%。
4、 “西爲中用”患者多掏了錢
中醫低價“賤賣”導致病人負擔加重。初聽這種觀點大惑不解,但聽一批中醫院院長的一番剖析後,深感其結論的必然。
韋以宗說,價格循環法則支配人的行爲,價格與需求供給之間的關係是,需求增加則價格上升,需求減少則價格下落,反之亦然。這一法則在醫療市場中同樣起作用。
他說:“醫生在醫療活動中角色特殊。他們可以從供給者的立場去‘賣高價’。簡單地說,20元錢即可治癒的感冒,可以讓你花到300元。即按價格循環法則的‘價格上升’則‘供給增加’。比如鍼灸可以治感冒,但‘價格下落’,一次只能收4元錢,所以醫生就讓‘供給減少’,而按照‘價格上升,供給增加’,用進口藥給你治感冒,讓你消費300~500元。結果一些中醫院治感冒不用鍼灸和中藥,都用進口藥了。”
中醫“賤賣”導致的患者高價埋單怪現象有很多,如鍼灸治療中風後遺症、疼痛、臟器功能失調等是公認的,但由於只能收4元錢,“所以鍼灸醫師爲了創收,在鍼灸的同時,增加了不少檢查項目,並加用了大量中西藥物。”中國中醫科學院鍼灸所一位教授說,“這樣一個療程下來,病人康復靠的主要技術是鍼灸,但病人爲鍼灸付出的費用不足100元,而醫生附加的檢查、中藥、針劑、輸液則多達幾千元。這就是中醫低價‘賤賣’增加患者負擔的結果!”
“如果僅靠鍼灸收入,恐怕連護士的工資也發不出!”一位鍼灸科主任說,“假如鍼灸有了合理的收費價格,鍼灸醫師就不會附加那麼多的藥物,患者的負擔反而會減少。”
從經濟學角度講價值有相對和絕對之分,“雖然祖宗未傳下來唐、宋、元、明、清的中醫收費依據,但現在有西醫的收費標準,爲什麼不來個‘相對價值’比較參照呢?如果說醫療是以恢復人的健康爲最終目的(即‘絕對價值’),在同一‘絕對價值’面前,爲什麼中醫的定價不足西醫的1/5~1/10?”韋以宗很不平地發問。
相比之下,收費的不公平在骨傷科最爲突出。按肘關節脫位復位術的收費標準,中醫收費一律60元,而西醫切開復位,一、二、三級醫院分別是456元、547元、593元。中醫在門診復位治療後固定兩週,用兩週活血化瘀藥,共計不到300元就可治癒,且功能完全恢復,無後遺症。而切開復位的手術療法病人則需住院,加上術中的輸液甚至輸血以及術後的抗菌藥物,費用最少得5000元至1萬元,是中醫治療的15~30倍,而且功能還沒有保障,二者的“絕對價值”顯而易見。然而,“價格下落,供給減少”的規律致使中醫骨傷科醫師千方百計動員傷病員走上手術檯,因爲300元與5000元的差異關係到醫院、醫生的利益!
5、 一“落”一“少”給社會帶來什麼
資料顯示,我國每年發生創傷骨折200多萬人次。有專家推算,如果這200多萬傷者都用中西醫結合方法治療,就算把復位費從80元提高到300~500元,每例骨折傷員所需醫療費也不超過3000元(因上肢骨折基本不用住院),合計全國開支60億元。而用西醫切開復位方法,平均每例傷病員醫藥費最少也要1萬元,全國總計200億元,比中西醫結合療法多開支140億元!
6、 “恥於言利”一個“廉”字難倒中醫
中國傳統知識分子歷來“恥於言利”,但是市場經濟容不得人長久“清高”,它會以其固有力量使一切“違規者”就範。目前,全國中醫醫療機構的主體是近3000所國有非營利性中醫院,他們執行的都是物價部門制定的收費價格,很多醫院在“突出中醫特色”和低廉的中醫收費等政策夾縫中艱難掙扎。韋以宗教授對此這樣說:“‘廉’的高帽子已經戴垮了全國1/3的中醫院,這頂帽子再戴下去非把中醫壓垮不可!”
中國中醫科學院鍼灸所艾紅蘭教授認爲,中醫“技價背離”的嚴峻後果導致鍼灸治療病種萎縮、學術倒退。古醫籍記載,鍼灸適應症有100多種,世界衛生組織推薦鍼灸治療病症有43種,可是現在鍼灸科常看的病症只有10多種,“除了落枕和扭傷,已經很少有別的患者來掛鍼灸號。”在鄰國日本,對哮喘、過敏等疑難病症有很好療效的“化膿灸”現在運用很廣,而在國內,它與“燒山火”、“透天涼”等針法以及芒針、火針等技術正面臨失傳。
與鍼灸有相近命運的還有中醫兒科,“雖然療效好,但是效益低,所以中醫兒科成了大多數中醫院的‘整合’對象,現在不少大醫院的中醫兒科病房已被撤併,誰還有心思搞學術研究!”中醫兒科分會副主任委員徐榮謙感慨地說。
“中醫院越來越‘西醫化’,使一些中醫院甚至被命名爲全國中醫骨傷科基地的醫院,相當一部分骨傷科主治醫師乃至副主任醫師,連較簡單的肱骨髁上骨折也未用手法復過位,更不用說複雜的前臂雙骨折、股骨骨折了。”“海外的中醫師都願請我國的鍼灸骨傷專家到海外去講學、帶教,而不願意來中國學習。他們說在中國的中醫院學鍼灸還要學輸液,學骨傷還要學開刀,但學了這些回國後沒有用。只有請中國的中醫出國帶教,他們才能學到真工夫。”一些專家如是說。
中醫“賤賣”導致的另一嚴重後果是人才流失。
一份調查顯示,我國中醫醫院鍼灸科2004年與2002年相比,減少了51.5%;鍼灸科人數較10年前下降了45%。山東中醫藥大學統計,該校1985級、1986級本科生畢業當年有92.6%的人從事鍼灸專業,畢業10年後仍然從事中醫工作的只剩65.4%。西安市鍼灸學會會長周志傑介紹,西安地區11所中醫院中已有7所撤掉了鍼灸科,大多數取消了鍼灸病房,開展針刺麻醉較早的西安四院鍼灸科僅剩4名老中醫勉強維持局面。
鍼灸專家艾紅蘭教授說,近年來,鍼灸專業畢業生因找不到工作而改行的比比皆是,就連許多曾立志繼承發揚鍼灸學術的中青年醫生也感到“前途渺茫”,懊悔“當初的選擇”。不少人出國,很多人改行,造成目前鍼灸臨牀人才後繼無人,並形成了惡性循環。現在,在基層和農村,鍼灸也在逐漸消失,市級中醫院或綜合性醫院的鍼灸科,如今陣地越來越小,漸漸朝不保夕。
“許多年後,我國鍼灸的大旗也許會落在別人的手裏,那時候中國僅僅是鍼灸的故鄉。”韓濟生院士對我國鍼灸的前途甚爲擔憂。世界鍼灸聯合會前主席王雪苔也認爲:“在市場經濟環境下,光靠鍼灸界人士的民族感情和對專業的忠誠,難以從根本上解決鍼灸在國內的滑坡問題。”
骨科的前景也不容樂觀,孫樹椿教授說,骨科是中醫最具特色的療法之一,僅正骨手法就有幾百種,但現在臨牀應用很少,難度大、危險性高的手法已經無人問津,許多手法面臨失傳。他本人以擅長手法治療頸椎病聞名國內外,不少有切身體會的領導都鼓勵他“多帶學生、帶好學生”。“可是誰沒有個人的‘小九九’?有些學生當我面做手法,我轉身,人家就又上手術檯。”韋以宗則介紹,某市中醫院骨傷科9位醫師中有7位畢業於中醫學院,但他們治骨折不會用小夾板,治腰痛不會用旋轉復位法,原因是“不想學,學了也無用”。
7、 “亡羊補牢”中醫不能成爲歷史
現階段該怎樣解決中醫服務價格過低,緩解以致改變中醫發展的頹勢?
衛生部副部長兼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局長佘靖介紹,由於政府對醫療機構投入水平低,且比值逐年下降,公立中醫院主要靠業務收入來維持運行和發展,致使許多中醫院選擇發展高收入的現代醫學技術而減少價廉的中醫藥特色項目。同時中醫收費價格偏低,不能彌補成本,並且自身以及與其他服務項目之間都存在價格比不合理問題。記者瞭解到,目前國家中醫藥管理局以及各省都很重視此問題,並與有關部門一起做了調研和一些調整。管理部門今後的初步打算是:補充完善《全國醫療服務價格項目規範(試行)》;制定《調整中醫服務價格的指導意見》;在中醫院中開展成本覈算工作;開展中醫醫療機構補償機制研究等。
談到中醫收費是否該漲價,中國中醫科學院望京醫院院長陳珞珈認爲,價格應該調整,但調整的範圍和作用又是有限的。因爲中醫服務需求的彈性較大,又是以用藥治療爲主,選擇中醫服務的病人急診和急性病較少,慢性病和亞健康者佔較大比重,這類病人的需求緊迫性低,過高的價格會把他們嚇走。同時,中醫收費項目基本上是純技術的,很少有其他相關項目發生,因此調整價格的作用極其有限。另外,從國內已經漲價的幾個省的情況來看,經過一段時間的實踐,有些中醫院又把漲起來的價格自行降回去了,原因是“病人不來了”。對此,四川省提出了對中醫醫療機構的財政補償政策不應是漲價,而應按中醫技術使用量的大小給予補貼或支持以引導其發揮中醫特色的意見。
中醫的發展在今年人大和政協會議上也成爲話題,除了中醫藥界,其他行業的代表和委員紛紛獻計獻策:“健全中醫藥管理體制”、“中藥知識產權需要立法保護”、“中藥不能脫離中醫搞開發”、“保證中醫中藥的協調發展”……
總之,研究和解決中醫發展問題關係到整個中醫事業的萬年大計。在中國的科學技術越來越大步走出國門的今天,中醫的輝煌不應該成爲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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