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王爲軍又來到北京。這次不是上訪,而是傳授經驗。
一個民間預防艾滋病團體資助他來北京。與會的,都是和他一樣無辜被感染的家庭。他們沒有王爲軍幸運,他們的索賠都沒有進入法律程序。
我走進會場時,王爲軍正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怎麼蒐集證據、怎麼打官司、怎麼申請法律援助。滿滿一屋子人,聽得聚精會神,有人在記筆記。
王爲軍或許還沒有意識到,他已經成爲一個符號:一個農民,通過法律程序,贏得了正義和尊嚴。更重要的是,全社會對艾滋病、艾滋病患者,更加理解和寬容。
這4年間,溫家寶總理走進地壇醫院,和艾滋病人握手。吳儀副總理親赴河南“艾滋病村”調查。中國政府對全世界承諾,給農村艾滋病人免費檢測和藥物治療。
我第一次見王爲軍的時候,他拒絕和我在一桌吃飯———雖然我並不介意。而現在,他能坦然和我一起吃飯。一些親戚也能和他、凱佳一起,同桌而食。
一個NGO組織送給王爲軍一臺電腦。還派人到他家裏教他怎麼使用。“他們希望我能在網上,給其他艾滋病家庭鼓勵、做網絡維權。”
律師劉巍告訴我,這些年,表面上是她幫王爲軍打官司,王爲軍是弱者。而實際上,是王爲軍的堅韌一直鼓勵着她。
前幾天,王爲軍告訴我一個好消息:法院送來了8萬元。不過,這8萬是醫院以前交給法院的上訴費。眼下,醫院的賬面上只剩下幾千元,今後還想拿到賠償,難度會比打官司更大。
“我不知道,女兒還能活多久,能不能等到艾滋病被攻克的那一天”
4年來,我一直渴望得到王凱佳的消息,又有些害怕。我怕聽到壞消息———我知道,凱佳的生命會很短暫。
每逢元旦,我都能收到王爲軍寄來的賀年卡。於是我便知道,凱佳又大了一歲。這是個奇蹟。醫生預測她很難活過5歲,而今年,她7歲了。
凱佳已經成了王爲軍生活的全部。他走到哪裏,凱佳就像個影子一樣跟到哪裏。爲了全力照顧凱佳,他把兒子寄放在岳父家裏。
凱佳喜歡把雙手和父親的手交叉握在一起,那樣會讓她覺得安全。她還喜歡把手撐在父親寬大的掌上,支撐起自己瘦小的身體。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笑得合不攏嘴。露出兩個漂亮的小酒窩和缺了門牙的牙齒。她7歲了,開始換牙。
在父親面前,凱佳很淘氣,尤其是吃飯的時候。“從小她的胃口就不好,不肯吃肉,也很少吃飯。”我和凱佳一起吃飯,她通常只要一跟黃瓜,蘸着醬吃。而面前的那碗飯,總也不見下去。
王爲軍向我抱怨,凱佳有時會從他口袋裏偷錢,跑去換零食。這讓王爲軍很頭疼。可是他真捨不得打女兒———哪怕只是輕輕的一下。“要換了是兒子,我早就打了。”
對於凱佳最嚴厲的懲罰,就是“我不帶你出去了”。每當王爲軍說出這句話,凱佳眼裏就會露出恐懼。對於她來說,沒有什麼人比父親更親了。
案子終於勝訴,離王爲軍的索賠標的相差甚遠。不過,王爲軍已經很欣慰,他要告訴妻子。
鄉間的清晨很冷。王爲軍獨自走到村東南角的水溝邊。那兒有一塊無主荒地,也是靳雙英的墓地。自從王爲軍把妻子葬在這裏,就沒有人敢在這裏種莊稼——哪怕是一粒麥子。
這天,王爲軍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綴有皮爾卡丹標記的全新長袖襯衣。終審判決下來後,他在省會石家莊的一個商場裏買了這件“名牌”。
“打了折,還要50塊錢呢。”王爲軍說。這已經是他最貴的一件衣服了。
妻子的墳頭長了好些雜草。王爲軍用手一根根地拔掉。然後從褲兜裏掏出一沓紙和一盒火柴。
他用顫抖的手,划着一根火柴;舉着那弱小的火苗,點燃了其中的一頁。那不是紙錢,是一沓印着黑字的白紙,最後的一頁上,蓋着鮮紅的法院公章。“官司打了4年多,我手上拿到3份判決書。今天,就都燒給你吧。”王爲軍對着墳頭,任眼淚肆意流淌。
王爲軍給妻子帶來了一個好消息:2003年秋天,凱佳已經在村小學上學前班了。不過這個學習的機會,還是王爲軍耍了點小“陰謀”纔得到的。
王爲軍讓兒子拿着戶口本去替凱佳報名。等到老師發現這個彎彎眉毛的小姑娘坐進教室時,學校早就收了她100元學費,已經不可能把她趕出去了。
老師把凱佳攆到最後一排,讓她單獨坐着。老師從不讓凱佳參加考試,甚至連平時的作業也不要她交。王爲軍開始擔心,這樣下去凱佳是否能上一年級。
凱佳不在的時候,老師和其他小朋友說,別和她玩,她有病。
凱佳常常紅腫着眼睛回來———每次被學校的男生打了,她都會哭着回家。即使被打,她也開心———只要有人理她就好。
凱佳也不是永遠坐在最後一排。
一次,一個電視臺攝製組來拍凱佳學習的鏡頭。那堂課,老師把凱佳換到第三排的一個女同學旁邊。攝製組一離開,老師就把凱佳攆回最後一排。
王爲軍說:“那一堂課凱佳真幸福。回來後高興了好幾天。”
王爲軍燒完三份判決。他挖了個小坑,把紙灰和帶來的頭髮、鬍鬚一起埋了下去。
回武安前,王爲軍請律師給寫了申請法院強制執行的申請書。“我不找醫院要錢,我只找法院。如果判了卻執行不了,不是我的問題,是社會的問題。”
王爲軍在墳前哭了一場,收拾完東西,準備回家。天已經大亮了,凱佳該起來吃藥了。
醫生吩咐過,每種藥都要按時吃,否則會產生抗藥性。這麼多年來,即使是去北京上訪,他也從來沒有耽誤過給孩子喂藥。好在凱佳已經開始懂事,不需要像小時候那樣硬灌。
妻子的墓地周圍,有人種上了蓖麻和花生。新鮮的、綠色的小葉子在風裏搖動。王爲軍想,是該和過去告別的時候了。
他不知道將來的路會怎麼樣。
他不知道賠償什麼時候能變成到手的現錢。
他不知道女兒還能活多久,能不能等到艾滋病被攻克的那一天。
凱佳第一次查病毒載量的時候,每毫升血液裏,有18萬單位的病毒。現在,已經下降到3萬。想到這些,王爲軍就很高興。嘴角也開始有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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